沙孟海《印学史》第二十一章~第二十五章
文章作者：沙孟海
第二十一章 文彭
文彭和何震是明代杰出的印学家，世称“文、何”。何震年辈较晚，与文彭的关系，在师友之间。现在先介绍文彭。
文彭(1498-1573)，字寿承，号三桥，江苏苏州人。他是明代著名的文学艺术家文征明的长子。文征明和他的儿子文彭、文嘉都擅长书画篆刻，文彭对篆刻更有突出的成就。他官南京国子监博士，后来又调北京国子监博士，世称“文国博”。《明史》附《文征明传》。
元代赵孟兆页、王冕主要以画名家，篆刻被画名所掩，作品也不多。吾丘衍篆刻理论影响较大，而作品极少见。到了文彭，一生精力多用在篆刻方面，当时作品流传很多。所篆雅正秀润，风格遒上，被推为一代大师。周亮工《印人传》卷一《书文国博印章后》有云：“……印之一道，自国博开之，后人奉为金科玉律，云礽遍天下。”文彭以后，印学大发展，四百年来，影响到全国，甚至传播海外。周亮工这话完全符合事实，并无夸大之处。
《印人传》同篇又记载了文彭治印，初用牙章，自篆其文，请别人奏刀。有一次于无意中获得青田石四筐，从此不再用牙章，专刻石章(原文见第十五章所引)。我们从各家所作印章的迹象来观察，印学家把篆与刻两个过程由自己一手来解决，不假手于别人，这件事，米芾、钱选还在尝试，王冕可说是第一家，文彭便是第二家。cdn-www.2586.WANg从此以后，青田石章大量使用，所有印人无不自己动刀镌刻了。
传世文彭篆刻，伪品极多，鱼目混珠，很难鉴别。《印人传》卷一《书梁千秋印谱前》说：“文国博为印，名字章居多，斋堂馆阁间有之”。雍正年间，金一畴在《珍珠船印谱初集自序》里也说：“衡山先生(文征明)两世手笔，未得其真迹。……近时伧父率为细密光长之白文，伪称文氏物。好事者多不识也，宝而藏之。三桥有知，能无齿冷。”后来魏锡曾《书印人传后》更说得干脆：“国博印独有诗笺押尾‘文彭之印’‘文寿承氏’两印真耳。未谷先生(桂馥)论文氏父子印，亦以书迹为据。令人守其赝作，可哂。栎园(周亮工)相去不远，所辑当不谬，竟不得见，则终不得见矣”(见《绩语堂题跋》)。今天所见文彭词句印相当多，有可能全是伪品。我们为审慎起见，也只用他的墨迹押尾名字印作为他的手刻举例(图1-2)。如要全面了解文彭印法，还可以从他父亲文征明、弟弟文嘉传世墨迹上所用各印得到一个总的概念。
第二十二章 何震与新安印派
新安印派，亦称黄山派、徽派、皖派、皖宗，是历史上印学两大派系之一(其一是西冷印派，亦称浙派、浙宗)。
历来论印学史者，对新安印派有三种说法。有人认为何震是徽州第一个杰出的印学家，应是这一印派的开山祖师。也有人认为程邃是“歙四家”的领袖，他的印法，参酌古文籀体，从多方面吸收营养，力变文、何旧体，自成一家面目，后生继起，实繁有徒，应推程邃是徽派的祖师。更有人只认邓石如是徽派，把真正徽州地区二百年来好多辈老作家都一笔抹煞了(参看第三十二章)。后说当然不够妥当，前两说则各有其理由。我们意见：何震继承文彭，一变文彭风格。从嘉靖到明末约有一百年，程邃未成名以前，徽州及徽州以外各地印学家风起云涌，除有少数径师文彭，以“文派”相标榜外，其余大多数人则继承何震的衣钵。这批作家，我们不能熟视无睹。周亮工《印人传》说：“自何主臣(震)继文国博起，而印章一道遂归黄山。久之而黄山无印，非无印也，夫人而能为印也。又久之而黄山无主臣，非无主臣也，夫人而能为主臣也”(卷二《书程孟长印章前》)。足见何震一派影响的巨大。程邃新体，上承朱简，下开汪肇龙、巴慰祖、胡唐，世称“歙四家”。新安印派的改进与发展，前后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我们认为，何震与“歙四家”先后代表两个时期的徽派，这是合理的说法。
何震(约1541-1607)，字主臣，一字长卿，号雪渔山人，安徽婺源人(原属徽州，民国二十三年，即公元1934年划属江西省)，有时住南京，从文彭游，两人关系在师友之间。文彭开创印学，何震继之，风气益盛。何震手刻印谱未见，所著《续学古编》，与吾丘衍原著并行，印学界人手一编。何震成名后，尝客北方，“遍历诸边塞，大将军以下皆以得一印为荣，橐金且满”(《印人传》语)。卖印生活，他过得很不错。何震印学，受之于文彭，两人齐名，而各有其风格。大概何震作品除继承文彭一体外，风貌较多。文家喜用室名印，偶用词句印。何震这类印刻得更多。后生慕效，成为一时风气。传世何震手迹虽比文彭稍多，但也是真伪混杂，不易鉴别。程原、程朴父子选摹的《何氏印选》(亦名《忍草堂印选》)一册，是何震去世二十多年后程氏父子从所征集的遗刻五千多方中选取一部分摹刻的。我们看法，程原选印未必全真，或者只凭主观爱好，多收其师法文彭一路，也末可知。周亮工《印人传》说：“印章，汉以下推文国博为正灯矣。近人惟参此一灯；以猛利参者何雪渔，至苏泗水(宣)而猛利尽矣。以和平参者汪尹子(关)，至顾元方(听)、邱令和(【左“日”+右“文”字】)而和平尽矣”(见卷一《书沈石民印章前》)。检阅程摹《印选》，就感到表现猛利之风者很少。另外，周亮工讥评梁袠“摹何氏‘努力加餐’、‘痛饮读《骚》’、‘生涯青山’之类，令人望而欲呕”(见同卷《书梁千秋印谱前》)。说明何震生平常刻此类词句，但程选中未收一方。顾湘《小石山房名印传真》收录何震“柴门深处”四字白文印(图1)，表表绝俗，当得起猛利二字，应是真迹。程摹谱中此类作品就看不到。以上可证明程摹《印选》有一定的局限性，无从领略何震篆刻的全貌，更谈不上全神。
何震的时代，第一部著名的顾从德《集古印谱》出版了(最早印本是隆庆六年，当公元1572年，何震大约三十多岁)。这是一部最先问世的古代铜玉印钤红本大总集，凡六册，共收印一千七百多方。何震篆刻，风貌较多，局面开拓不少，主要就是得到这部印谱的启发。何震以后，印人蔚兴，盛极一时，这部印谱的确起过莫大的推动作用。初次出版的钤印本只有二十部。顾从德当年是请王常协助编次的。由于社会上需要的广泛，万历三年(1575)用木版摹印，大量供应。同时王常也用自己的名义加以增改，另编出版。所以传世有顾本、王本之别，有朱刷本、墨刷本、朱墨套印本之别。还有《顾氏芸阁集古印谱》、《顾氏印薮》、《王氏秦汉印统》等不同名称，实际是同一部书加以增改。《王氏秦汉印统》最后出，收印近四千方之多。顾氏《集古印谱》的出版，是印学界的一件大事。今天谈印学史，必须特别提到。(顾从德，字汝修，上海人，著名收藏家。王常，字延年，一字幼安，原姓罗，有时自署罗王常。有人说，罗王常是罗龙文之子，歙县人。原名南斗，亡命至松江，改姓名。)
何震同时人沈德符曾说：“自《顾氏印薮》出，而汉印裒聚无遗，后学始尽识古人手腕之奇妙。然而文寿承博士(彭)以此技冠本朝，固在《《印薮》前数十年也。近日则何雪渔所刻，声价几与文等，似得《印薮》力居多。然实不逮文”(见《万历野获编》卷26)。每一艺事的开创与发展，功夫不同，效果也不同。所以文、何的声价高下，后人未易定评。
苏宣(1553-1626以后)，字尔宣，又字啸民、朗公，号泗水，安徽歙县人。著有《印略》三卷，凡二册，万历四十五年(1617)出版。
苏宣篆刻，师事文彭，同时受何震的影响。周亮工《印人传》说到文彭印学，“以猛利参者何雪渔，至苏泗水而猛利尽矣”。苏宣本人自述学印的历程说：“……乃取六书之学博之，而寿承先生则从谀之，辄试以金石，便欣然自喜。既而游云间(松江)则有顾氏(从德)，檇李(嘉兴)则有项氏(元汴)，出秦汉以下八代印章纵观之，而知世不相沿，人自为政。如诗，非不法魏晋也，而非复魏晋；书，非不法钟王也，而非复钟王。始于摹拟，终于变化。变者逾变，化者逾化，而所谓摹拟者逾工巧焉”(《印略》自叙)。这段话说得很有道理，符合文艺发展的规律。传世《印略》二册，便是苏宣的专谱。在取法文彭、何震的基础上，远规汉晋，爽朗蕴蓄，韵味深厚。何震的猛利之风，在他谱中也可以想象得之(图1-4)。
何派作家中，世推梁袠得其嫡传。
梁袠(生卒年未详)，字千秋，江苏扬州人，住南京。著有《印隽》四册，万历二十八年(1610)出版。
《印人传》说梁袠“继何主臣起，故为印一以何氏为宗”(卷一《书梁千秋印谱前》)。梁氏治印面目较多，估计他是谨守师法的，与苏宣逞才使气有所不同，但也不是死学何震。《印人传》说“千秋自运，颇有佳章，独其摹何氏‘努力加餐’、‘痛饮读《骚》’、‘生涯青山’之类，令人望而欲呕耳”(见同篇)。可惜何震真谱不易得见，周亮工说梁袠“自运颇有佳章”，指的是哪些?今天检开《印隽》，无从参校得之。这是一件憾事(图5-8)。
文、何以来，印人辈出，或亲炙二家，或私淑诸人，门户之见，就不能免。有些人自我标榜直接文彭的“正传”，所以有“文派”、“三桥派”之称，以与“何派”、“雪渔派”相颉颃。也有人推重苏宣，别立“泗水派”之名。各支派的人名，各处论列也有异同。据朱简《印经·缵绪篇》所列，主要有：
璩之璞陈万言李流芳徐象梅归昌世
以上三桥派。
吴正旸吴忠刘梦仙梁袠陈賨沈庆余胡正言邵潜
以上雪渔派。
程远何通
以上泗水派。
罗王常杨当时汪徽甘旸
以上别立营垒。
(朱简原文题各人姓字，这里改题姓名。原文列叙人数较多，这里只摘录比较有名的。)
上列姓名，除“三桥派”外，实际都隶属于新安印派。本书不采用旧说，免多争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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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汪关(林皋附)
汪关(生卒年未详)，字尹子。原名东阳，字杲叔，因得汉汪关铜印而改名。安徽歙县人，寓江苏娄县。著有《宝印斋印式》二卷，万历四十二年(1614)定稿。
周亮工《印人传》对汪关评价相当高。他论印章自文彭以后分猛利、和平两派，“以猛利参者何雪渔”，“以和平参者汪尹子”(见第二十二章)。将何、汪并称，谓同得文彭的传授。我们认为，大凡文学艺术，都有这样的两派。姚鼐论古文分阳刚、阴柔两派(见他《答鲁絮非书》)，是同样的道理。两派各有其美，不能偏废。汪关治印，对古玺、汉印的基本功夫极深，渊静工致，用刀光润，是其特点，所作圆朱文，更有“出蓝”之誉。后世或厌弃各家，专嗜汪氏，推崇他直接文彭的“正传”，并称文、汪。可见这一派给予后来的影响也不小(图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