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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玉涛:王羲之《丧乱帖》考评
来源:不详 时间:2014/8/20 23:05:48 点击:

  韩玉涛:王羲之《丧乱帖》考评

  请听啊:左一个“奈何”右一个“奈何”!——“奈何”“奈何”,不绝于耳!呼天抢地,何忧之深也!这才是右军真面。一部右军的杂帖,应当叫做《奈何集》,毫不过分。确实,他是“情种”,他是“哀乐过人”的。——因此,就存世作品而言,他的哀伤,也就不会令人“咄咄”了 。 其实,这也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下边还将辟专节论述。这裹想指出的只是即便是家事——扩而大之,兼及友朋,——右军“末年”的情怀,也是悲凉的。他确实天真,他确是情种,“哀乐无端”,老而弥笃。

  在一片动地连天的“奈何”声中,我们感到,他的“末年”,“思虑”太不“通审”了;“志气”太不“和平”了。——孙过庭所云,不客气地讲,实在是一派鬼话! 集国事与家事于一身的,莫过于《丧乱帖》了。此帖中唐流入日本,过了一千多年,一九三四(此点承温锡增先生见告)年顷,照片又返回中土,人们一见大惊,无不叹为摹本之最近真者,这不是偶然的。CdN-WWW.2586.WAng帖云: 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萘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

  羲之顿首顿首。 谁也不会怀疑此文的真切。虽然,不见于《法书要录》的《右军书记》不见于《全晋文》,但它流传有绪,而且,确乎“情深调合”右军莫属。不论何年,正可以执此论右军。 此帖的不可及处有四: 第一,这本身就是一篇优秀的杂文。这衷没有孤立的叙事,“一切再现都化为表现”了。一上来,在一片呼天抢地的哀号之后,用“虽即修复”,做一顿挫,然后一转,“未获奔驰”;接下去“哀毒益深”,更加“奈何奈何”了。虽然区区八行,五十六个字,但具备了太史公抑扬顿挫之美,这是它文采本身的感人所在。

  传世大量的右军帖,不过是便条一类,如《奉橘帖》,《来禽帖》,无所谓感××彩,更谈个上文理,再有就是一些一般的问慰之书,简直令人怀疑他在例行公事。远不如此帖的一往情深、文理为优。这是此帖高出一般杂帖的第一点。 附带提到,王元化先生,以龚自珍为古代的“第一位杂文家”,看过此帖,不知感想如何?其实,迅翁早就说过,在中国,杂文是“古已有之”的,杂文成为独立的形态,最晚,也要从司马迁开始;魏晋,更是杂文难以企及的高潮期,而右军的《丧乱帖》,则其尤也!怎么能说,要到十九世纪,即司马迁以后二千年,才出现“第一位杂文家呢”?王先生失察了。 第二,此帖,“字势雄强”,是右军真面,看前两行就够了。如果说,“追”字的笔意,表现了右军的“简远”或“令人意远”的话,那么前两行,整个地说,则表现了右军的浓郁。着在笔势上,就是“雄强”了。此帖的“雄强”,远远地胜过了“神龙”兰亭;比起来,神龙兰亭,确实是先天不足了。看“丧乱之极”四字,就可以体味到所谓“笔势雄强”者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是真正的右军风骨,别人造不了假的。

  在诗史上“漠魏风骨”后,就是晋人的玄言;但在书史上,汉魏风骨,伟大的张芝之后,却是右军风骨的时代了。右军风骨从汉魏风骨中出来,它还不脱汉魏的凝重与浓郁,它还不脱汉魏的莽苍之气,一一要脱尽这一点,几乎是不可能的,——但它又出以自己的风华。这才是右军真面。谁说晋人作字之旨就是“简远”?苏轼。但是,不对,就像偏嗜陶渊明一样,苏轼于晋人字取其“简远”,也不免是偏见,几乎难免“嗜痂”之讥了——右军书,有其“简远”的一面,如“追”字,“绝”字,“虽”字,“即”字;但对右军,这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侧面,而“雄强”、“浓郁”,才是真面。如《丧乱帖》前两行,就足以说明问题了。这是不容怀疑的。 一九六三年冬,故宫举办《历代碑帖展览》,有很多右军书的宋拓本。我初看之后,不禁写道:“味其浓丽,大类盛唐贵妇。”这当然未免过甚其辞。但右军书浓郁的一面,前人确实忽了,最多说到“骨在肉中”,这是远远不够的。我想,东坡若看到《丧乱》,也就不会死抱住简远不放了。 总之,雄强,浓郁的右军风骨,是一个不容漠视,亟待研究的问题。这个问题不弄清楚,舍『丧乱』而论《兰亭》,右军真面,又从何说起呢? 这裹,我想对所谓“隶书笔意”的问题,略谈几句。所谓右军书必具“隶书笔意”、“必近”二《爨》而后可,是前人的看法。这些人没见到一九七七年出土,一九七九年发表的毫县曹操宗族墓草书砖,他们的议论,无怪其然。其实,右军对汉魏的继承,在“气”不在“体”。“割析张公之草”使“独草”大行于世的,正是右军。着一点,在书论上,保守如欧阳询,都早已承认,应当没有问题了。

  问题是,右军还继承了汉魏的气,这一点,也应提到。——气,或“势”,质言之,就是草法,本是汉魏风骨的正宗。这一点,艺术史已经证明,并将继续得到证明。人们的疑惑,不久就会烟消云散的,而右军,却早已得到了这个真传。右军所以“高绝”者,正在于继承了,并在新的条件下发扬了汉魏风骨,而根本不是斤斤于所谓“隶书笔意”。这并不仅仅是右军慧眼独具,而是因为,汉魏,本来就是草意十足的时代,这草意,又是雄强浓郁的罢了。 第三,《丧乱帖》兼备了雄强与惨淡之美,看前两行,雄强,浓郁,令人咋舌;但看下去,后六行,却越来越惨淡,无复雄强之美了。这是甚么原因呢?原因在感情的变化。当他写到“号慕摧绝”,“哀毒益深”以后时,痛不欲书,“意不在字”,一片至情,流露纸上,那就只有惨淡了。但即便在这时,每当换笔,仍然锋芒毕露,如第四行的“痛”字,第六行的“毒”字,第七行的“临”字,这些都十分清楚地表现了书写的过程。

  所以,真正达到了“忘怀楷则”,“意不在字”的境界,不是《兰亭序》,也不是《祭侄文》,而是《丧乱帖》。所谓晋人高处,在得“字之真态”者,就是这个意思。所谓“唯观神采,不在形质”,也只有此帖足以当之。 这是极难达到的境界,所谓“化境”是也。“通会之际,人书俱老”,指的正是造种境界。老,老辣,就在于一片至情,不见形质;而形质又在,却已是“从心所欲不瑜矩”。 在中国书史上,达到这种境界的,几千年来,实不多见。其原因,并不在于晋人讲“自然”,而是在于晋人“情深”。只有老辣的书家,而又像右军书此帖一样,呼天抢地,痛不欲生时,这种“佳境”才能偶一逢之。这是多么可贵啊! 第四,此帖表现了由行入草的完整的过程。提笔写信,一上来,一霎时,情绪还比较平静,造就是前两行,这是行书;右军此帖,本来可能是要用行书写的。但开始不久,“追惟酷甚”,情绪激动了,“痛贯心肝,”情不自己,意不在字了,心运时候,不惟已经忘却了字的妍丑,而且,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只剩下点画寥寥,一片草意,再也不能做行书了。甚至写了四个错字,也不改了。

  这是一件难得的珍品,它生动地层示了一个完整的过程:一个老辣的书家,在写同一封信时,情不自禁,由行到草的过程。我多次讲过,中国一切书体中,只有草书,是最抒情的。并不是说,别的书体,就不能抒情,而是说,只有草书的抒情,才能达到真正的自由的化境。人们艳称行书的“中和性”;其实,行书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不信,请看王右军,《丧乱帖》写了两行行书,为甚么自然而然地变成了草书呢?——无病呻吟,不能做草;情不浓郁,也是写不出草书的。这个道理,在《丧乱帖》,又一次获得了证实。当然,右军所写,还是字字独立的草书,终其身,他是小写意。小写意犹且如此,何况大写意?到大草再度兴起的盛唐时代,到张旭时代,那情形就更可观了,这只要看一看现存碑林的《断千文》舆《肚痛帖》,便可了然。 右军此书,达到这样.高的境界,不是偶然的,这是他最有代表性的“末年”之作。 日本朋友考证,此帖作于永和十二年,这是不错的。

  我现在补充一些史料。 右军的“先墓”在甚么地方?“先”不是他父亲。他父亲的墓曾在临川,右军有一帖及之。此所谓“先”,指他的祖父以上者。即从西汉王吉以下,至两晋王览以上者,“先墓”所在,可能即《新唐书。宰相世系表》所云“临沂都乡南仁里”者是也①。王吉以来,即家于是。这个推断,应当是不中不远的。 “先墓”初“离荼毒”,是什么时候?只能说,是五胡乱华之际,即晋室渡江前后,那时,右军尚小,不可详考了。至于“再离荼毒”遍翻晋史,战争祸及琅琊的,只有永和十二年那一次。《通鉴》曾详载此事云: (永和十二年)春,正月燕太原王(慕容)恪引兵济河,未至广固百余里,(柬晋将)段龛帅众三万逆战。丙申,恪大破龛于淄水……龛脱走,还城固守,恪进军围之。

  (二月)燕太原王恪招抚段龛诸城。已丑龛所署徐州刺史阳都公王腾举众降,恪命腾以故职还屯阳都。(胡注:段龛置徐州于琅琊阳都县。杜佑曰:汉阳都县故城在沂州沂水县南。) (八月)段龛遣其属段蕴来求救,诏徐州刺史荀羡将兵随温救之。羡至琅琊,惮燕兵之强不敢进。王腾寇鄄城,羡进攻阳都,会霖雨,城坏,获腾,斩之。 (冬十月)燕大司马恪围段龛于广固,诸将请急攻之,恪日:“用兵之势,有宜缓者,有宜急者,不可不察也!……要在取之,不必求功之速也。”……于是为高墙深堑以守之。齐人争运粮以馈燕军。 十一月,丙子,龛面缚出降……恪抚安新民,悉定齐地,徙鲜卑,胡、羯三千余户于蓟。 荀羡闻龛已败,退还下邳,留将军诸葛攸,高平太守刘庄将三千人守琅琊,参军谯国戴遂等将二千人守泰山。② 造就是整个战役的简略经过。其中,两次提到琅琊——右军“先墓”所在地,但都言而不详,似乎琅琊并没有陷于北人之手,难道右军的“先墓”还是晋军发掘的吗? 按:《晋书.荀羡传》载此事,有重要的不同,足破此惑。云: 及慕容镌攻段龛于青州,诏使羡救之。

  镌将王腾、赵盘寇琅琊、鄄城,北境骚动。羡讨之,擒腾,盘并走。军次琅琊,而宠已没,羡退还下邳,留将军诸葛攸,高平太守刘庄等三千人守琅琊,参军戴遂、萧镭二千人守泰山。③ “镌”自是“恪”之误,不去说它。这里重要的不同是,《通鉴》只提到“羡至琅琊”而“王腾寇鄄城”而《荀羡传》则大书,“王腾、趟盘寇琅琊、鄄城、北境骚动”似乎,《通鉴》是精确了,但却有重要的遗漏:不仅不见“赵盘”之名,而且把“寇琅琊、鄄城、北境骚动”这一个重要的前提抹杀了。 因此我们可以知道,右军在琅琊临沂的“先墓”,是由燕军“荼毒”的,而荀羡在斩了王腾之后,“即修复”,也就顺理成章了。——总之,《丧乱帖》所写的,是永和十二年八月的事。现在总算弄清楚了。

  “先墓”被掘,不仅汉代,即使是“礼玄双修”的柬晋,这也是至苦至痛,不可容忍的。表现在《丧乱帖》中的一片哀呼,也就不难理解了。右军从玄学中吸取的,正是“至情”流露遣一点,玄学并没有淹没他。他“末年”,总是这样,正像他自己所总结的: 频有哀祸、悲摧切割,不能自胜,奈何奈何!省慰,增感。④ 这才是右军“末年”的常调,所谓“情深调合”的“调”,正是这个,而不是别的,这还不够明显吗?比较起来,《十七帖》,倒是有些变调的意味了,它与右军“末年”的基“调”,是不“合”的。 表现在《丧乱帖》裹的呼天抢地的哀痛,难道有一点“思虑通审、志气和平”的影子吗?没有,绝对没有,因而,《丧乱帖》的审美特征,也不是所谓“不激不厉”,而毋宁说,恰恰相反。孙过庭的观察,对于《十七帖》,或者稍合;而对以《丧乱帖》为基调的右军“末年”书,却是“风马牛不相及”了。 有了《丧乱》,从今以后,大可以不必奉《兰亭》为神圣了。所谓“《楔帖》又右军之至者”云者(注⑤),自可作罢。 注释: ①参陈寅恪先生《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见《金明馆丛稿初编》,一九八0年上海占籍版,页一六至一九。 ②《通鉴》卷一百,页三一五二至三一五九。 ③《晋书》册七,页一九八一。 ④《法书要录》卷十,《全晋文》页二十二至二十六。 ⑤柯九思《题兰亭独孤本》,见《柯九思史料》页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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