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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间的对话——林兆华、高行健关于《绝对信号》艺术构思的对话
来源:不详 时间:2014/8/20 22:19:34 点击:
(一九八二年五月四日)

 
图:林兆华(左)、周行健(右)
 

 
  林兆华——我想同你讨论一下这个戏艺术上的总体构思。我不准备象通常那样花许多时间去做案头工作,写出整个导演计划,再把演员集中起来去分析作品的主题思想。那种纯粹的文学分析的方法我不喜欢。戏剧是实践的艺术,尤其你这个新样式的戏,我得在排演场花些时间进行试验性的排练。
  这个戏的构思要与全体演职员在共同探索中去完成。使这个创作集体真正感觉到这个戏的个性,并形成一股集体冲击波,演出的完整性才能实现。我想把握的首先是这个戏的调子。Cdn-www.2586.wanG对表导演工作来说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戏在舞台上如何体现。俗话说:量体裁衣嘛。形式与内容能否协调统一,对一部戏剧演出的成败关系极大,找到恰当的表现形式,戏就活了,不伦不类的处理,则会把个好戏拖累死!这个戏只有五个人物,事件也十分简单,不靠情节来吸引人,两个小时左右,不换景,也不休息,就在一节昏暗的守车上,甚至有种单调的感觉。那么依你看,究竟靠什么来打动观众?
 
  高行健——这个戏表面上看来确实是单调的,写的是人物情绪变化的过程,各自都互相观察、揣摩、从不安到内心的高度紧张,最后一爆发,戏也就完了,所谓欲扬先抑。为了把戏最后推向高潮,这种单调就非常必要了。而单调的背后是朴素,正是这个戏的风格。在舞台上,如果能达到极大的朴素而看不出在耍花招,那就最好了。要把这个戏的味道弄出来,首先是朴实自然的表演,象实生活中那样。而舞台美术和音响效果都应该寻求某种单一,比如行车的声响,就要造成这种单调的感觉,不要有旋律。舞台上布景就那么几张椅子,一个硬铺,能简洁到什么程度就简洁到什么程度。
 
  林兆华——能省略的都省略掉。提到布景,我画了个草图,你看一看(参看本书插页中《绝对信号》舞台设计图)。
  就搞这样一个框架就行了,上平台就是守车,下了平台,前、后、左、右可自由变换空间,不做景片,天幕不出实物光影。这个戏时空多变,假定性强,戏处理得越自由,观众便越会运用自己的想象去丰富它。“景愈藏,境界愈大,景愈露,境界愈小”。这个戏布景并不重要,音响、灯光是灵魂。
 
  高行健——灯光,象黑白照片,有点倒光和逆光的变化,火险基本上不在亮处。过去的舞台大都尽量搞得热闹,那是三、四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的趣味。
 
  林兆华——我们得走戏曲的路子。戏曲舞台的时空变化,是演员演出来的,环境随着人走,人在景也在,人无景也无。话剧舞台的时空观念可以更自由、更大胆地打破四堵墙的限制,如从现实转到回忆、黑子与蜜蜂幽会的河边、小号家,都利用这个车体去解决。戏曲通过表演可以达到的,话剧也是可能的。这将给我们的表演出了个难题——一切都没有,人物还要演得真,同时又要把环境表现出来,就要靠修养,靠技巧了。
 
  高行健——对了。最大限度地借鉴戏曲,只不过非程式化就是了。就靠表演,而且是极为朴素自然的表演。语言也不作表面上的修饰,有人说太水了,我追求的恰恰是生活中活人的语言,不必都铛铛作响,字正腔圆。
 
  林兆华——那也是个风格。这个戏打动我的是真实,写的是普普通通的人,说的是普普通通的话,没有人为地拔高主题,没有多余的粉饰。我最欣赏的是它没有板起面孔教训观众。这一条戒律谁都明白,但做起来并不那么容易,往往不是把观众看得太傻,就是因袭直接为政治服务的老路,这是因为我们长期以来缺乏对艺术功能的研究。艺术不是政治,戏剧不是教课书,戏剧就是戏剧。王朝闻在一篇文章中提到“艺术,不是充饥的面包,不是育婴儿的摇篮,更不是吓麻雀的稻草人,而是开启心灵的钥匙。”不研究当代观众精神、审美的需要,不打开通往观众心灵的航道,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是句空话。这个戏的调子要极朴素,极生活,极自然,表演、导演、布景、灯光、效果、服装、化装、道具等一切表现手段都要洗练,单纯化。追求的目标是毫无雕琢感。别林斯基说:“一切美的东西都必须是自然的。”我想只有自然而真实的作品,才会真有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因此,追求真实的美,自然的美,是这个戏的风格。
 
  高行健——自然不等于自然主义。自然主义讲的是生理血统上的先天遗传,我们这个戏里没有遗传学。怎么朴素怎么真实就怎么演。
 
林兆华——要达到这点是非常困难的。最高明的表演是看不出在表演,看不出多余的花招,每个动作都是必要的,又要有最大的表现力。
 
  高行健——你讲的动作极少这一点提醒了我。如果动作一下,就要有充分的内心根据。比方让黑子站在窗口去,这是极大的行动,它意味着准备犯罪。所以外部动作做起来要很干净,没有多余的小动作。
 
  林兆华——极少的动作中感情要十分强烈。
 
  高行健——法国玛格丽特·杜拉的影片《印度之歌》只用了七十多个镜头,而一般一部片子得五、六百个,少则也得三百多个镜头。所谓蒙太奇即镜头的剪接,无非是为了不断唤起观众的兴趣,而长镜头能不切割的地方就不切割。我们在场面调度和表演上,也应该靠简洁取胜。
 
  林兆华——这个戏很多场面是“静止”的长镜头。还要发挥特写镜头之长,特写是心灵的放大,它是观众的导游,让观众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的精神状态上。所以,对追光的使用要很好地研究。这个戏大量的是回忆、想象及内心的对白,如何区别心理活动的戏与现实的戏比较好办,如何在戏不间断的进行中,间隔现实与心理的戏就比较难解决。如黑子与蜜蜂见面后的一段内心的话,这是一对恋人在特殊的情境、特殊的心境下爱的倾诉。抑制不住感情又不能言明真相,构成了他们特殊的心理状态。我想最简便的办法是用追光把人物从现实中抽象出来,演员便可以立即进入人物的心理时空,而现实的时空依然在观众的想象中行进着。整个戏心理时空、现实时空的转换、交替要找寻最简洁的手段快速跳跃。以保持戏的连贯性。也有不少的戏心理时空与现实时空在舞台上是重叠出现的,时空的双重结构,给演员的表演又带来一个大的难题——表演的多层次、双重性。回忆、想象都是此时此刻的回忆、想象,是现实的触发,如何把现实的心境与回忆、想象同时都演出来,在话剧表演技巧上将是有意义的尝试。破除习惯的表现方式是极难的。每个戏都有它的个性,探索个性化的表现方式又是件极兴奋的事。这是个侧重心理描写的戏,每个人物都面临着人生道路上善与恶、生存与毁灭的关口,每个人的愿望、追求又是强烈的,而且是在一种特定的人物关系和特定的情境中,表面的紧张和外露的激情都会破坏这个戏的情调,深沉、含蓄才能挖掘这个戏深藏的哲理。人物自身理智与情感的冲突又是这个戏的另一个特点。
  黑子、小号和蜜蜂这三个青年人的友谊、爱情的关系是真诚的,同时又构成一种三角关系。黑子对蜜蜂的爱是竭力抑制的,演员将情感和激情浓缩,很好地控制与掩饰是很重要的。我们一般总是概念化地去演刚强或软弱,热情或冷淡,爱或恨,正义或邪恶,而忽略了人物在特定情境下的最深刻的、最真实微妙的内心状态。在这个戏中我更多地不是从时空变化如何合理去考虑,心理逻辑的合理是我的出发点,心理活动的夸张和形象化是我着力要渲染的。不少场面可以称作“无”调度,靠语言的行动性,靠无声的交流,靠细致的表演来表现。我希望能够达到没有表演的表演,没有调度的调度。
 
  高行健——如果能在话剧舞台上做到这一点,那就是个创造。
 
  林兆华——比方说小号回忆、想象中的几段独白,就可以这么处理。没有动作和宁式,脸上也不做戏,就那么面对观众把内心的那种矛盾和感受很朴素地说出来。
 
  高行健——观众肯定会听得下去的!
 
  林兆华——蜜蜂的那段想象也可以这样处理,就站在观众眼前,同观众直接交流,可以把话讲到观众心里去。
 
  高行健——表演艺术高明的话,应该有这种自信。
 
  林兆华——场上基本上不走动,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都在昏暗中,有时候甚至一点光也不给,舞台上全黑,就只有几个烟头的火光,一闪一闪。比方蜜蜂那一长段对未来的向往,在黑暗中只有她的声音,我想观众会想得更多……
 
  高行健——这就绝了!完全可以试一试。
 
  林兆华——我最近在琢磨这个问题,表演究竟靠什么吸引观众?我悟出了这么个道理:不在于你表演得多或少,而在于是不是耐看。演员哪怕半天不动,只要有韵味、有情绪,就能抓住观众。演员如果没有这种艺术勉力,那就只好靠手舞足蹈,挤眉弄眼,或者找些话说东道西,只好靠这些手段来抓住观众了。这是笨拙的表演。真正的大演员绝不靠这些哗众取宠,哪怕站在那里,也不必来个亮相,就能把观众吸引住了,这就需要演员有很高的艺术修养。话剧的台词固然重要,而无声的舞台语言往往被作家、导演所忽略,舞台上你说我说他说,不给观赏者留有一点回味、想象、思考的余地,好话说尽,戏也说没了。王朝闻在一篇文章中提到:五十年代初老舍先生请齐白石把“蛙声十里出山泉”这一句诗用绘画来表现。白石老先生费了几天去思索,画了成群的蝌蝌顺山泉出谷来,让观者在想象中感受到蛙声。这才是艺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更有吸引力。
 
  高行健——最能体现这种艺术魅力的是绘画和雕塑。这些都是不动的,一个头像,罗丹的《沉思》,一个形体,米开朗基罗的《大卫》,都把环境省略了。而伦勃朗的肖像画,背景只有个色影的调子,都在阴影中,只在脸部有点投光,内心深处的境界和情绪全出来了,就经得起人那么琢磨。真让人羡慕。绘画和雕塑能达到这种扭力,表演艺术为什么倒反而不如?我不信。观众面对着活的演员,活人对活人倒反而失去了这种魅力?得给演员出出难题。
 
  林兆华——解放演员,如何让演员放松是个很大的问题,特别是话剧演员。为了让后排观众也能听得清、看得见,演员的表演就容易夸张,产生了那种舞台腔和过火表演。这得从小剧场试验起,缩小演员同观众之间的距离。这就是给演员出的难题,等于在演员面前放了一个放大镜,掺不得半点假。我们首都剧场的舞台,从台口到第一排观众席,中间隔着台唇、乐池、整整七米!
 
  高行健——把演员同观众交流的最好的七米白白浪费掉了;林兆华这回一定得把小剧场搞起来,宴会厅不行就在排演厅里安点简易的灯光。演员也不化装,就穿日常生活中的服装,就作朴素真实的表演。搭个两尺高的小平台,有几根木条框子,表示一下守车的门窗,就那么点意思,把它放在观众当中,三面观众成了半圆形围着。
 
  高行健——前面的观众甚至可以席地而坐。
 
  林兆华——灯光设备就都裸露着,再放些可以移动的脚灯,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打。追光不够,就用大手电筒。
 
  高行健——让观众清楚是演戏,也还让观众进戏,灯光和音响很重要,就靠这些来制造环境,表达情绪。最好能把灯光打到观众席中去,让观众也有那种夜间坐在守车里的感觉。音响最好是实物音响。加过去铁器的碰撞和敲击。
 
  林兆华——舞台美术工作的几位同志都是专家,这都有办法。这次我们搞小剧场,表演是关键。多年来表演问题总是在“是体验呢?还是表现呢?”这中间争论不休,很少就戏剧自身的特点去挖掘它的潜力,探索戏剧艺术的未来。戏剧的实质是演员和观众的交流。对未来戏剧的探索最核心的问题是观众与演员的关系。而我们恰恰在这方面的研究甚少,演剧流派单一,技巧僵化,好象就那么几招,戏就得那样排,台词就得那样念,人物就得那样演,没有程式的程式,表演虚假得很,观众怎么会喜欢你那套装模做样的演出!问题的严重是在于还没有引起一些导演的重视。对“观众心理学”,更缺乏系统认真的研究。我们要研究当代观众的心理,要研究政治、经济发展、变化对群众艺术欣赏要求的影响,也要重视戏剧美学的研究。当前话剧有些不景气,是观众不爱看话剧呢?还是我们把观众赶跑了?我看后者是主要的。人们进剧场看戏应该是艺术的享受,美的追求,可我们总教训人.观众当然不买你的票,戏剧家与观众不能只是教育与被教育的关系,而是同志和朋友。
  我准备在演出结束后与观众座谈,直接听取观众意见,打破表演者与欣赏者的界线,沟通演员与观众的联系,听听观众的心声,真正了解观众才会产生好的戏剧。这次搞小剧场试验,有个很强烈的愿望,就是了解观众。看看他们喜欢什么样的表演?演员与观众能不能直接对话?观众是旁观者,还是参与者?这都是要研究的课题。戏剧靠演员精湛的表演来吸引观众。发挥演员的才能,加强演员与观众活的交流是戏剧的特长,在这点上电影、电视永远望尘莫及,戏剧的青春长在。
  这个戏在表演上的特点是层次多——现实、回忆和想象。这次我准备跳跃式的排练,先找准现实、回忆、想象、内心的话等等不同层次的不同的表现形式。很想听听你的具体想法。
 
  高行健——只能说是一种设想。欧洲当前戏剧的表演有两大倾向,一是极度的夸张,一是极其自然。而我们通常的话剧舞台上的表演,我以为是介乎两者之间。这个戏则需要多层次的表演,但基调应该建立在自然朴素上,也就是你所说的那种似乎是不表演的表演。而在想象中,在梦境里,则又是极度的夸张和冲动的,甚至神经质的,但这种夸张绝不是程式化的。比如说黑子想象中的小号,并不是小号本人,而是带有黑子想象的主观色彩,是冷漠的、恶意的。小号想象中的黑子又是野蛮粗暴的,都染上了想象者的感情色彩。表演上应该有明显的区别。
 
  林兆华——要让观众一眼就看明白,想象中的黑子和小号都不是真实的本人。
 
  高行健——对,不如说是人物变形的显像。
 
  林兆华——比方说,蜜蜂想象中黑子戴上了手铐,就可以处理成是小号铐着他,也可以走得更远,看不清人物的面貌,只是一种构图,一种情绪的外在体现,蜜蜂的心境的体现,并不是两个活人,甚至只是幻影。
 
  高行健——如果表演上能达到这点,那就很有意思。表演可以变形到极大的限度,近乎戏曲和现代舞蹈的表演,但不要有一点程式化的东西,强烈而不失真。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林兆华——我明白你想达到的意境,这是强烈到极点的真实,并不是做作或漫画式的夸张。但无论哪种表演都要给观众以真实感,这就是来源于戏曲又不同于戏曲的地方。比如黑子想象中的蜜蜂,可望而又不可及,象是飘飘然的幻影,可形体神态又是自然的。
 
  高行健——可以有极大的动作,把舞蹈的动作都用进去,但面部却没有表情。
 
  林兆华——不在脸上做戏。
 
  高行健——对了,大的形体动作,极为强烈,但面部是中性的,我把这称之为中性的表演。痛苦靠形体来表现,不必在脸上,这就更能打动人。
 
  林兆华——演员要做到这点很不容易。更困难的是想象者的情绪要由在想象中出现的对方来表现,而这个对方又不能原封不动地演他原来的角色。
 
  高行健——这有两个难题:一是同一角色多重色彩,现实中的黑子,黑子想象中的自我,以及蜜蜂和小号想象中的黑子,而各自想象中的黑子又不相同。再一个难题,是强烈的形体动作中保持中性的面孔。
 
  林兆华——要完全做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不信你试试看。
 
  高行健——当然只能在某种程度上接近,但这恰恰是最有表现力的。痛苦和欢喜都不在脸上,或者说主要不在脸上,而更多在于形体,古希腊的雕塑,还有云岗石窟中的佛像就达到了这一点。京剧表演中也有近似之处。
 
  林兆华——可以到排练场上试试看。总之要克服只在脸上做戏,要去追求每段戏的韵味和调子。诗意不在面部表情上也不在某一句台词中,光脸上做戏或甜腻腻地念词是念不出来的。要靠导演处理的整个调子,前后的情境,演员得全身心地来感受,诗意就自然流露出来了。这个戏是冷调子的抒情散文诗。
  蜜蜂那一长段独白,从想象到梦境,大约得七、八分钟,先念是念不下来的,得在音响、灯光、调度上给她创造个情境,把她身上的那种诗意和感情上的震动传达给观众。环境是虚幻的,表演区台上台下的界限都要打破,走到观众中去与他们谈心,演员可以有舞蹈的身段、步法,幅度极大,十分自由,但表演却依然要朴素真挚。
 
  高行健——整个戏的表演就统一在这种真实感之中。舞台设计的极大的假定性,表演的极大的真实感。
 
  林兆华——如何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现在还只是个设想,音响效果得帮大忙。
 
  高行健——主要用实物音响来沟通人物和观众的情感,这可以说是第六个角色。它不只是通常那种解说性的,仅仅烘托一下气氛。应该象戏中的角色一样主动积极,更多采用对位,也就是说对比式的或同观众对话式的,这样就会更有力地带动演员和观众入戏。
 
  林兆华——再有就是回忆,回忆是过去的现实。以往舞台上的处理只演回忆——再现过去的情境,这次我想试试把我的回忆同时叫观众感觉到。电影拍个叠影就解决了,可戏剧舞台上,一个演员要把此时此刻的我,及过去的我同时都表现出来.难度很大,但如果突破了,就是表演上的一个飞跃。是不是可以在演员心理上有这样一个层次,从角色中跳出来,他想他当时如何如何……“我当时是那样讲的”,“我当时看见她哭了……”,这就是我前面讲过的表演上的双重结构。
 
  高行健——我只有个笼统的想法,在表演回忆的时候要有一种距离感,要冷静,近乎于平淡,动作要少,感情色彩要淡,声音要轻,好象是从远处来的,在蓝色的光圈下,冷的调子。
 
  林兆华——内心的话我想不用话外音去处理,用真人去讲,观众又很容易认为是对白,弄不好很不真实。要打破对话的感觉,造成内心意识的流动,不创造新的表现手段是不行的。
 
  高行健——能不能向曲艺中的评书和评弹借用些手法?一回头、一转脸就换一种声音和语调……
 
  林兆华——那都容易显得假。
 
  高行健——用小的麦克风,用气声?
 
  林兆华——我们没这个设备。还是要想办法直接用表演来达到。
 
  高行健——实在不行就用画外音。
  
  林兆华——这在现在的舞台上已经用滥了,再说它剥夺演员的表演。
 
  高行健——这难题看你的了。
 
  林兆华——到排演场上去摸索吧。这比回忆、想象中的表演更难办。
 
  高行健——你是喜欢出难题的。
 
  林兆华——我们一步一步来吧。搞艺术总得有所追求,都是老套子,排的没劲,演的也没吭。我想还是不用麦克风,也不用话外音,在语气上想办法,处理成象流水一样。你原来不是说想搞个多声部的戏,能不能先试一试,把蜜蜂和黑子内心的那段交流改为二重唱?两个人的台词可以交叉、重叠。
 
  高行健——好主意。原来那五个人物同时说话就是这意思。
 
  林兆华——太短了,再扩展为半分钟到一分钟,弄足了!
 
  高行健——好!明天就给你写出来。
 
  林兆华——小号的想象同黑子的想象我觉得有些重复。小号的想象在思想上、艺术手法上都应该有个飞跃。
 
  高行健——行,两三天以后给你。
 
  林兆华——我想在守车里加个煤箱子,现实生活中也有。这样就可以把三个青年的戏调到观众面前来演。
 
  高行健——你看着办吧。
 
  林兆华——这个戏是冰川底层的激流,难就难在如何体现这些人物强烈的内心冲突。我希望剧作家们写一些沉默的戏剧,语言将不是主要的表现手段。
 
  高行健——话剧同戏曲一样,应该是表演的艺术,如果只是文字上把词修饰得漂漂亮亮的,演员都没戏可演,那就只好朗诵了,导演也只好把演员当成牵线木偶,摆布来摆布去。林兆华戏剧讲究的是动作,要是剧本里不提供动作,可不就把演员摆来摆去。这个戏对演员有个特殊的要求:少动,能不动就不动,用不动来表现动,用表面上的静止来表现内心的激情,这就得走别的路子。
 
  高行健——当然每个人物也都有自己的思想,但只是观念的冲突绝构成不了戏。我希望舞台上看到的是五个活人,每个人物内心活动十分激烈,又都在自我审视,在相互观察、猜度、试探之中,都想有非常积极的行动,却又都受到制约和牵制,还不能不克制住。而碰撞的最后的结局,只能有一条出路,那就是维护列车的安全,人物的命运都维系在一起了。这个戏不能直接去表现观念,并不等于没有观念。各种观念,权利也好,爱情也好,哥们儿的友谊也好,职责也好,兴趣爱好以至于大到理想,冲突的结果只有一个溢洪口,否则就泛滥,就造成灾难。而这个戏的激情就在这些互相冲突中迸发出来,并不在于人物自己的宣言。
 
  林兆华——人在社会中生活,都要受到社会的制约,不能自我无限膨胀,否则这个社会就会解体。大到整个社会,小到一个集体,一个家庭,谁也不能自我扩张到无限的地步。这个戏的积极意义正在这里。正象老车长讲的:“我们乘的就是这么趟车,可大家都在这车上,就要懂得共同去维护列车的安全。”
 
  高行健——这其实是个很热情的戏,有助于人们清醒地认识自己和自己生活的道路。生活本身的铁的逻辑叫青年们认清了这一点,也包括黑子,三个青年最后都挺身而出,置性命于不顾,不是一种冲动,而是在现实的矛盾中冲突的结果。
 
  林兆华——我希望这个戏的结尾给人们留下的是:思索、暗示、回味、预言……不要叫观众给人物定案,我也不想用鞭子赶着观众去接受这个戏的主题。和你商量一下,最好这个戏的结尾不要欢乐的结局,欢乐不一定给人希望和力量,叫观众感觉到他们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旋律”就行了,至于他们找到了什么,留给观众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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