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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将残勇赋春风”(下) ——戏剧大师曹禺的真实晚年
来源:不详 时间:2014/8/20 22:19:42 点击:



曹禺夫人李玉茹女士近照      死去原知万事空,忍看山河代代穷!     从今再不事杂琐,拼将残勇赋春风!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和整个八十年代,在国内与国外悄悄地掀起了一股“曹禺热”。据统计,当时全国报刊上发表了论文、剧评和专著等等,就有322篇、部之多。显然,已经逐步形成了一支“曹禺研究”的理论队伍。这,是中国空前未有的,也是近现代作家当中比较突出的。正如评论家田本相所说:“这股‘曹禺热’并非是人为的结果,它伴随着席卷祖国大地思想解放浪潮而来,又伴随着对历史反思热潮而深入。它是历史酝酿的迸发,是现实发展的必然。它像是一个聚焦点,凝结着新时期现实的热力和历史的能量。如果说,全国解放前,十年动乱前,对于曹禺及其剧作,也有过或高或低的评价;但是,总是有一层阴影笼罩着,有一种无形的网蒙蔽着。此刻,一旦冲决种种‘左’的束缚,打破传统的局囿,曹禺剧作的价值,犹如被尘埃掩盖的珍珠,又重新放出光辉,还它以历史的本来面目。Cdn-WWw.2586.wAng”也正如作家唐弢所说:“曹禺为什么会取得这么高的成就?是因为他同鲁迅、郭沫若、茅盾等一样,尽管都接受外来影响很大,但却能取人之长,为我所用,在借鉴中把自己民族的东西又提高一步,具有真正的民族气派和民族风格。他的剧作真正把中国人的灵魂刻画出来了。”再正如日本的评论家佐藤一郎所说:“在中国近代戏剧史上,若要推出一位代表作家,当首推曹禺。至少是在话剧界,把它作为近代话剧的确立者和集大成者却是可能的。曹禺是一个造型力非常卓越的作家,他能大胆地去掉多余部分,其余皆归我取。他的造型能力使全剧紧紧地把握而成为一个浑然一体的世界,他把满腔热情倾注到造型上。这造型能量的源泉来自中国文学的传统。正是中国传统内部的造型意识而获得了近代睿智,这个睿智的名字,就叫曹禺的现实主义。”     正是在这种文化历史背景之下,曹禺师还收到了画家黄永玉一封热情洋溢又恨铁不成钢的来信,其中写道——     “曹公曹公!你的书法照麻衣神相看,气势雄强,间架缜密,且肯定是个长寿的老头,所以你还应该工作。工作,这两个字几十年来被污染成低级的习俗。在你的生涯中,工作是充满实实在在的光耀,别去理那些琐碎人情、小敲小打吧!在你,应该:‘全或无’;应该:‘良工不示人以朴’。像萧伯纳,像伏尔泰那样,到老还那么精确,那么不饶点滴,不饶自己。     在纽约,我在阿瑟•米勒家住过几天,他刚写一个新戏:《美国时间》,我跟他上排练场去看他边排边改剧本,那种活跃,那种严肃,简直像鸡汤那么养人。他和他老婆,一位了不起的摄影家,轮流开车走很远的公路回到家里,然而一起在他们的森林中伐木,砍成劈柴,米勒开拖拉机把我们跟劈柴一起拉回来。两三吨的柴啊!我们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饭桌边吃饭。我觉得他全身心的细胞都在活跃,因此,他的戏不管成败,都充满生命力。你说怪不怪;那时我想到你,挂念你,如果写成台词,那就是:‘我们也有个曹禺!’但我的潜台词却是你多么需要他那点草莽精神。      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了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从一个海洋萎缩为一条小溪流,你泥溷于在不情愿的艺术创作中,像晚上喝了浓茶清醒于混沌之中,命题不巩固,不缜密,演绎、分析得不透彻。过去数不尽的精妙的休止符、节拍、冷热、快慢的安排,那一箩一筐的隽语都消失了。谁也不说不好。总是‘高!’‘好!’这些称颂虽迷惑不了你,但混乱了你,作践了你。写到这里,不禁想了起莎翁《马克白》中的一句话——‘醒来啊马克白,把沉睡赶走!’你知道,我爱祖国,所以爱你。你是我那一时代现实极了的高山,我不对你说老实话,就不配你给予我的友谊。如果能使你再写出20个剧本需要出点力气的话,你差遣就是!艾侣霞有两句诗,诗曰:‘心在树上,你摘就是!’ 晚 黄永玉谨上”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曹禺师曾经让英若诚把这样一封信,当着他自己的面读给了那位美国剧作家阿瑟.米勒听,至今洋人也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和究竟是什么意思。大约,是永远也不可能明白的。     好像就在这件事情之前,巴金还给曹禺师写过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希望你丢开那些杂事,多写几个戏,甚至一两本小说(因为你说你想写一本小说)。我记得屠格涅夫患病垂危,在病榻上写信给托尔斯泰,求他不要丢开文学创作,希望他继续写小说。我不是屠格涅夫,你也不是托尔斯泰,我又不曾躺在病床上。但是我要劝你多写,多写你自己多年想写的东西。你比我有才华,你是一个好艺术家,我却不是。你得少开会,少写表态文章,多给后人留一点东西,把你心灵中的宝贝全交出来,贡献给我们社会主义祖国。”     后来,曹禺师曾激动地写了一首诗作答——“死去原知万事空,忍看山河代代穷!从今再不事杂琐,拼将残勇赋春风!”     明白了,人也残废了,大好的光阴也浪费了,让人明白是很难很难的啊!这是很不是滋味的悲剧。     曹禺师利用晚年的宝贵时间,紧握手中的笔,再一次把心里的宝贝,奉献给读者和观众的决心已下。然而,下决心容易,实践起来却是很难很难的。这一点对他来说,也是始料未及的事。     曹禺师在写给大女儿万黛的信中说:“我几十年未能写出东西来,大部分原因是这些年的文艺政策。也怪我不独立思考,社会活动搞的太多。”应当说,后来文艺政策问题基本上解决了。但是,社会活动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严重。同时,他已经到了古稀之年,病痛时有发作,这也不能不影响自己的行动。他晚年的生活状态,在1981年的日记里是有全面反映的,一位年迈的老人所具有的激情、愿望、孤独、无奈、缠绵、悲痛,等等,全都跃然纸上。     我们来看看他被种种社会活动所重重包围的情形,笔者粗略统计一下,每一天都有一个、二个,甚至三个活动;同时,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但终日离不开药品,还要经常跑医院看医生,这两项相辅相成,最后导致了可怕的恶性循环—— 
   
1988年,巴金(右)和挚友曹禺在一起   
老舍与曹禺在一起        2月22日 读《呻吟篇》,应自常存度量,宽宏不躁,不褊浅,勿空自懊恨。     4月6日 有些人虽然口头上也喊要抓紧时间,但是从来不抓紧时间。他们对过去,老是忏悔,忏悔;对将来,老是幻想,幻想;而对于现在,对于正在进行的时间,却老是让它轻轻地滑过去。     4月8日 上午为崔美善独舞会题词,斟酌许久。朱子奇同志十分同情她,一再托我写,我便答应。我应作自己的剧作,却屡因这类事,不能如愿。看来,好凑热闹与懒散是我的大病!     5月21日 六时醒,心病犯了,十分难过,不能动。     十一时半赴医院,医生说大致无妨,但应犯病即来就医,恐万一心机梗塞,不好抢救。嘱必须休息,不能继续工作。     6月17日 巴金使我惭愧,使我明白,活着要说真话。我想说,但却怕说了很是偏激。那些狼一般“正义者”将夺去我的安静与时间,这时间,我要写出我死前最后的一二部剧本。     6月18日 近来我脾气太躁,使玉茹受罪,我心极不好过。     6月25日 吃速可眠,仍不能睡。急于写戏,而腹中空空,辗转不能休息,也不能静下去,昏昏然。可闭眼休息,想不出东西,就不想。我缺的是真实的生活!     6月26日 天阴,欲雨,郁闷。     7月8日 早九时与玉茹到北京医院看我的病。     下午三时,央视郭玉祥偕日本放送协会田川纯一、奥道熊池成启与翻译桂松、司机白金生、梁来福来访。寒暄后即谈谈“我与鲁迅的关系”(其实太简单),“我从鲁迅学习了什么”,谈了近三小时。后到鸿宾楼请他们吃晚餐,以我的名义。欢宴后,回家已九时。     安柯钦夫坐候,他已到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工作,即将赴新疆。     九时半,叶向真偕香港舒淇(叶健行),电影评论家、导演周锦祥,香港《新晚报》编辑杨莉君来夜谈,神聊到十二时才走。罗德安也来,我累极。     8月3日(北戴河) 晨雨未停,冒雨早餐。回屋改《日出》一上午。     “是苦亦思,乐亦思。”此真言有尽而思无穷。以此攻学问,写剧本,何愁不得。偏遇此“孽障”,匿影藏形,迟迟不来!实命也!     10月12日 晨,又读《桥》,不知如何改法。     上午读毕,《桥》上半部,觉得可能续下去。现在是要找材料,找抗日战争胜利后的情况,或在渝或在上海。     10月13日 我终日读《桥》,看如何续法?前面应大压缩。许多技术语与人物应删一些。     下午读《金陵春梦》第五册,讲日投降前后。拟修改《桥》意见。     10月19日 构思《桥》。     十时许,到巴金家。巴老说:“现在一个作家要给自己下结论的时候到了。写点东西,留给后人看。”“写了登不出,放几年也无所谓。”     我每见巴金,必有所得。我一向无思想,随风倒,上面说什么,便说什么,而且顺着嘴乱讲。不知真理在何处。一定要独立思索,不能随风倒,那是卑鄙、恶劣的行为。既错了,便不要再折磨自己,想起没完。让过去成为过去,让自己清醒些!今后,不再上当。少说,错误少些。     但写作却要从自己心里想写的,写下去,不说违心话。写评论,不夸张;写散文,应说真话。自己真感到的再写,更不要,为了文字漂亮,为表现虚伪的感情。那样写出后,自己看了,就会觉得丑的灵魂在自己心目中,在众人的眼睛中,表现得更丑,自己会痛苦万状。     不要为自己一生所犯的各种错误、缺点、失当的地方,就反复思念、后悔、痛苦得没有止境。“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这要自己常常想想。我觉得我常为文字的把戏(即俏皮、痛快淋漓、引用典故的恰当……)把自己变成一种不正确的思想的把戏。如同为了一时的光彩(极肤浅而庸俗的),宁用一尖刀在自己的心窝处,划一道口子,流血不止。     我自己一生,总感到轻浮,但非改不可!     11月6日 心中焦急,未完成任务。     多顾虑!太多!非静下心来,实实地做事。必须不顾任何小事,搞好写作。     11月15日 我确实感到自己想写什么,便写什么!不能有个东西箍着我的头,什么思想,什么条条框框妨碍我的笔。自由当然不能绝对,但写作时必须自由,任自己按自己由已有的观念、思维、感情——爱的、憎的、纯挚的情感去写!不然,我将憋死!     11月29日 我应重新成为一个新人,把我过去种种虚荣、赞誉与毁谤都忘记,不想有些人们在我背后的话,不想过去的荒诞、疑虑、多心、胆怯,追求名声、享受、安逸。我要成一个一心为真实,为理想,为人民做好事,说真话的人!不再犹豫,不再怕人们对我的歧视、轻蔑,因为那些人的称赞,我过去太重视了,以致于迷了路。我的阳光快尽,烛火将熄,但我还有时间改我的过去种种谬误——随波逐流,赶潮流,听人们说过的话自己又重复一遍的话。我要说我的真心话。     12月21日 上午到人大会堂浙江厅,乔木同志接见作协理事会部分人员。巴金谈“无为而治”,“爱护作家”等。乔木同志大谈“有为与无为,治与不治”,实即反驳。大家谈及新华书店发行问题,有冯至、韦君宜,我也说话。我又激动万状,实不可取,今后一定改。 
   
曹禺在巴金寓所做客        我有幸在曹禺师身边工作了42年之久,在做戏——主要是戏剧文学,和做人上,他长时间地、耳提面命地给予我们以热情地、亲切地、具体地、深入地关怀与指导,不但使我至今不忘,也会使我终生不忘。关于曹禺师的为人处事,以前似乎听到了许多,甚至是有很不一致的,矛盾的地方。比如,有人说他“太会做人了。”也有人说他“做人很真诚。”现在读过他的日记,这倒是应该统一起来了。表面上看,他好像是“太会做人了”,但是本质上看,他确乎是“做人很真诚”。     无庸讳言,曹禺师由于出身、教育、经历、性格,以及他们那一代作家的职业影响,使得他一生都有些怕事,怕得罪人,所以常常是随声附和,甚至是夸张地随声附和。也许这是他“太听话了”的根本原因所在,更是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能做到从心里“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的根本原因所在。而这里还要着重提到的是,他同样也是一个很矛盾的人,不甘于此的人,努力挣扎的人,请看在日记里他多次对于自己在公开场合的言行,是十分不满意的,甚至要痛骂自己一顿。同时,只有在日记里,才能说出许许多多的真心话:“我确实感到自己想写什么,便写什么!不能有东西箍着我的头,什么思想,什么条条框框妨碍我的笔。‘自由’当然不能绝对,但写作时必须自由,任自己按自己已有的观点、思维、感情——爱的、憎的、纯挚的情感去写!不然,我将憋死!”     万分遗憾,从1949年曹禺师刚刚才39岁,到1996年他86岁,整整47年,这正是他有着厚实的生活经历,深刻的思想修养,和丰富的写作经验之黄金阶段,却仅仅写出了两部半戏——《明朗的天》、《胆剑篇》(与梅阡、于是之合作)和《王昭君》。而且,他在晚年日思夜想的《桥》最后竟然也没有续写成,成为他一个终生没有圆成的最后的梦。“我连信都写不出,写文章就更难了!”这是他在多年煎熬当中,发自内心的痛苦呐喊。我们仿佛真的看见了“他用尖刀扎进自己的心窝,流着血!”那么,再追问一下,将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都跑到哪里去了呢?大约这里挤满了搞运动、开会议、做交代、去劳动,以及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的、情愿和不情愿的应酬式公务。这样做到底于国计民生有什么好处呢?恐怕主要的是极度浪费了时间,极度浪费和践踏了人——戏剧大师——的无可挽回的昂贵生命。     记得,作家钱谷融说过:“许多老作家解放以后的成绩都不如解放前,这并不只是曹禺一个人为然,不过在他身上表现的更加明显而已。像曹禺这样一些有才华的作家艺术家,是我们民族的瑰宝,他们之未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尽修其长,是我们民族国家的重大损失。”     最后,我想引用曹禺师的一席话和一首诗,为这样一部人间悲剧画上一个并不圆满的句号吧。     曹禺师说——     “最近从报纸上看到袁伟民对运动员讲的一段话,他说——‘不要被金牌的压力卡住,心里有东西坠着,跑也跑不快。要把自己的水平发挥出来。’这很有启发。我就是总有东西坠在心里,心里坠着东西就写不出来。鲁迅说,他写的是‘遵命文学’,他是遵真理之命,而不是哪一个领导人。多年来,我写戏都是领导上交给我的任务,我也写了几个,有的也没写出来,像河北省的抗洪斗争,像私营工商业改造,都搜集了不少材料,没有写出来。现在岁数大了,更写不出来了。我77岁了,后悔读书读得杂,读得乱,好像没有读透过一本书。解放后,总是搞运动,从批判《武训传》开始,运动没有中断过。虽然,我没当上右派,但也把我的心弄得都不敢跳动了。做人真难啊!你知道《王佐断臂》的故事吧!戏曲里是有的。陆文龙好厉害啊,是金兀术的义子,把岳飞弄得都感到头痛。是王佐断臂,跑到金营,找到陆文龙的奶妈,感动了奶妈,把陆文龙的真实遭遇点明白了,这样才使陆文龙认清金兀术,他终于明白了。王佐说——‘你也明白了,我也残废了。’这个故事还是挺耐人寻思的。明白了,人也残废了,大好的光阴也浪费了,让人明白是很难很难的啊!明白了,你却残废了,这也是悲剧,很不是滋味的悲剧。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太多太多了。”     曹禺师写的诗——     “雷从峡谷里滚响,莽原的每一棵草在哆嗦/我听见风吼,黑云从乌暗的天空/猛压在头顶/从云里垂下来一些粘糊糊的/那是龙吐出的长舌,那是龙的尾巴/像无数的钩钩住我的眼睛、心、耳和我的手/地上喷出火/我的全身在燃烧/洪水泛滥,暴雨像尖锥锥透我的背/我向天高吼:‘来!再狠狠地折磨我’/大地颤抖,高楼、石头、水泥塌下来,掩埋了我全身/土塞住了我的喉咙/我向天高喊:‘来吧,我不怕,你压不倒我/你不是龙,连一条蛇都不配/吓不倒我’/我看见了太阳,圆圆的火球从地平线上升起/我是人,不死的人/阳光下有世界,自由的风吹暖我和一切/我站起来了/因为我是阳光照着的自由人”     当我要就此打住的时候,突然想到——曹禺师后半生最大的痛苦究竟是什么呢?大约就是不能说出真心话来吧。他在写作里不能说,在生活里同样不能说。如同契诃夫笔下的《套中人》一样,戴着解脱不掉的“套子”终其一生,真是悲到了极点,也惨到了极点。有位哲人说过:“我有了言论自由,才可以把我的思想贡献给人群,这是人向社会的应该负的责任。”被剥夺或作践了说真心话的权利,就等于被剥夺或作践了做人的权利!(梁秉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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