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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剧《青蛇》导演阐述——我和两条蛇结缘
来源:不详 时间:2014/8/20 22:15:02 点击:

田沁鑫和秦海璐、袁泉
    有一天我在厨房做饭,李碧华打电话给我,说:你好,我是李碧华。我第一直觉就是香港作家李碧华。但不知怎么还是问了问:您是哪个李碧华?是作家……她说:李碧华还有几个,就一个大家知道的嘛。电话那头儿,她声音很冲。我有点儿激动。是因为《霸王别姬》、《胭脂扣》、《川岛芳子》等电影,还有徐克的《青蛇》。都不是因为她的小说,但我知道,都是她的小说而起的改编。为此,我飞赴上海与她见面。
    见面前有诸多猜测,因为,我没有见过她的照片。见面是在2002年10月上海王宝和酒店。推门见人,还是愣了会儿神。她短发,个头中等,皮肤很细腻,眼神狡黠。穿着朴素,走在街面上人堆里挑不出来。我问她:你不穿名牌吗?她说:我就是名牌。她很冲的话风,至今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接下来,开门见山说正事。她要我改编小说《青蛇》做舞台剧。我想这是一个机会,这位作家有意愿把她的小说改成舞台剧,对戏剧是好事,对我这个戏剧导演是好事。我答应了她,但我内心并不喜欢《青蛇》,我觉得两个女人站在台上从头说到尾,以女性作为第一叙事者,“嘶吧嘶吧”的,难有力度。我当时处在性别模糊状态。从萧红的小说改编话剧《生死场》开始,到《赵氏孤儿》,到昆曲《1699桃花扇》的筹备,我都处在男性叙事角度。cdN-www.2586.waNG我从小性别模糊,长大即便知道自己是女人,但从来不重视这个性别,可能是我们的教育失去了传统,没人教女孩子怎么做女人,什么三从四德,什么女德,什么女红什么的,这都是我现在的想法,是现在我排完《青蛇》之后的想法。当时,我还没这个认识。但是,我有股子韧劲,有股子自信,就是对自己不喜欢的题材,只要推脱不了必须做的,我都有能力迅速学习,找到办法,让其成戏。我相信那个灵感,而且每次都能像“大骆驼穿针鼻”一样,穿过。一直自信自己有这个福分。
    回到北京,找赵有亮院长谈,原中央实验话剧院在没合并中国国家话剧院之前,我是这个剧院导演,每年有创作任务。我报了这个题材,没想到领导把它毙掉了。领导说:小田,我从来没有否过你的构思,但这次,我否一回。这个小说我看了,太过情欲,写来写去也没什么出路,就是情欲。这有什么意思?我看你再想一个吧。我觉得院长一点儿也不功利,没有因为李碧华的名声,和香港作家能给我们带来的商业回报和效果这方面去考虑,而是就题材本身的否定。我觉得挺好,我舒了口气,觉得起码有个“好理由”回绝李碧华了,虽然很可惜,虽然觉得自己通过学习能掌握这个题材,但还是有如释重负之感——看来是天意。于是我又欢快地在厨房里做饭。但心里也有不服气,想,领导小看我了,要是我搞,怎么可能就是情欲纠缠,怎么也能搞成个“人佛妖”三界在台上。这个灵感是10年前的启示。
    我后来忙了很多戏,包括李碧华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生死桥》。见面李碧华,我们都不谈《青蛇》。直到2011年在英国爱丁堡戏剧节上,我合作13年之久的制作人李东提出再搞《青蛇》,并与香港艺术节节目总监苏国云先生偶遇意大利餐馆。苏国云先生灵光一现,直觉《青蛇》会是个好题材,与李东商议决定,2013年3月《青蛇》首演香港,由香港艺术节直接委约。然后,我和李东进行了三番与苏格兰国家剧院的谈判,争取技术支持。苏格兰国家剧院前艺术总监Vicky听取了我们的阐述,从不明白蛇怎么变人,到从欧洲人的角度分析精灵、幽灵,到追问:中国年轻人相信这个传说吗?我们答:相信!这个题材在中国已经有几百年做戏的历史了,从戏剧到电影电视,中国人始终相信这场靠民间传说编纂的人妖爱情故事。Vicky听罢,一拍大腿,对她的制作总监说:你看人家中国孩子到现在还相信这个好美的爱情传说,我们英国孩子恐怕不会相信什么传说了,就这一点,这个忙我帮了。这个有侠女风范的艺术总监,以最快速度帮我们联系了她认为英国最好的舞美设计、灯光设计及作曲家。离开英国前,我与这些英国艺术家纷纷见面沟通,他们均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好奇。一个中国故事即将由外国团队参与创作,对中国传统戏剧题材的国际化展现,做了铺垫。回国前,我们带着苏格兰国家剧院的合作公函这么兴奋地想着。
    回到中国,李东以最快速度汇报给中国国家剧院现任院长周志强。周院长很开心,这个项目他认为可做。院长问我:你为什么想做这个题材?我说:因为人的情欲得不到出路,因为妖想成人,人想成佛。因为人、佛、妖,三界,我想给法海翻案。
    我接触僧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从藏传佛教的师父到2011年接触到的汉传师父,陆陆续续有十几位,都是活佛、方丈一类的。我有佛缘,这个师父们都会告诉我。随着我十几年对佛教的了解,我开始准备法海这个角色,我知道法海乃唐代高僧,俗名:裴文德。其父裴休在唐宣宗大中三年时任宰相之职。曾送3岁的裴文德,代生病的皇子出家。本想儿子成年之后还俗为官,可裴文德已经笃信佛法。后裴文德修建位于江苏省境内的金山寺,其法名为:法海。法海法号的含义:当以宽广博大的胸襟,执行法,得正业。如此这般的一个唐代高僧如何与蛇妖结缘,又怎么被编纂入戏,成了几百年中国戏曲故事中一个斩断人妖美好爱情的妖僧形象?我不得而知,也好奇无限。感恩李碧华先生赐小说改编权给我,也感谢我的挚友李东制作人的持续努力,和国话院长周志强先生开放的胸襟和对我的信任,我开始改编《青蛇》做话剧。审视我自己,从不愿意接受这个题材,只是功利地想演出市场的需要,到10年间阅历的增长,和对生活、情感的理解。2012年,我的改编正式开始,我想从人的欲望写起,想写人的情感出路及欲望出路。是什么?我也茫然。已经想到这一层,退是退不下来了,迎难而上是我的乐趣。随着改编的深入,我开始“认识妖”,琢磨无形但有意的蛇妖是什么样子,两个蛇妖,一个俗人许仙,一个僧人法海,可能发生点儿什么在今天能引起共鸣的话题? 我们拍了个小短片给上海国际艺术节,短片内容无外乎为更多人了解剧情。为了上海国际艺术节与香港艺术节两节合作,联合委约一个导演作品。上海国际艺术节艺术总监刘文国先生和总裁王隽女士,为了推动中国文化艺术向外推广,主动加盟这次《青蛇》委约制作。
    难度就在我这儿了。我怎么圆说人佛妖,怎么诉说人妖之恋,如何从唐传奇里妖怪吃人,到明末收录在《警世恒言》中冯梦龙的宋代话本“白娘子永镇了雷峰塔”,到明嘉靖年间的评弹大书《义妖传》,再到清代《雷峰塔传奇》白娘子坚贞善良妖气渐去,建国后田汉先生改编的全本京剧《白蛇传》,代表“妇女追求自由和幸福的不可征服的意志”。再到李碧华的小说《青蛇》及改编电影,由白蛇、许仙作为主角,转变为青蛇作为主角。这个传说故事流传了近800年,流传了多久,就改变了多久,但万变不离其宗。     关于《白蛇传》的故事,一直存在着一种民间主流价值观的改变,改变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每个朝代的民间传说都会随着社会结构和经济结构的变化而有不同的更替。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素贞还是个典型的蛇妖,魅惑许仙,僧人法海为劝解年轻许仙不受美色诱惑,而降妖伏魔。
    而唐代僧人法海与宋代蛇妖结缘得有趣。明作家冯梦龙曾游历金山寺,得知法海修建金山寺时,因禅房破败,无处禅修,便在寺边上的白龙洞内,与一条蟒蛇同栖同修。据民间传说,蟒蛇出洞伤人,法海驱赶蟒蛇入长江。也有诗云:法海恭请白蟒入长江,转化蛟龙。都是传说,无法考证。只知道他撰写话本就捡来“法海”之名一用。从此,法海老禅师“闭目佛前坐,骂从戏中来”。到明朝嘉靖年间,评弹大书《义妖传》唱响南方,内容将白蛇素贞,塑造成追求人间美好生活的好妖精,法海则更加重是破坏人间美好爱情的妖僧。我就大着胆子试图将几百年全国三百多种地方戏曲陆续上演传唱的“法海一角”扳正。
    白蛇,建国以后在田汉笔下,成了忠贞爱情、性情温良的良家女性和身怀法术的美丽仙女。法海成了斩断人间美好爱情的绝对反派。田汉没有从佛教角度关照《白蛇传》,只是着笔爱情和人间美好。李碧华写于20年前的小说《青蛇》,从青蛇的视角写了两个蛇妖成人的艰难,从女性角度探讨爱情的不被确保。法海也从老妖僧的形象,转换为英俊、冷酷的年轻僧人形象。我改编试图打通人、妖、佛三界。在话剧《青蛇》中,我似乎看到了人、妖、佛三种平行的价值观,人们会不会在其中出现不能选择的困惑?我在话剧《青蛇》中,采用的是“平行阐释”,而不是平行的价值观。人有人的价值观,比如务实,像以许仙作为代表的人的价值观,比如俗世的家庭伦理观念,世俗的道德观。而像青、白二蛇妖则没有人的价值观,她们有的是动物的本性,修炼成人后,再模仿、接受人的社会所认同的价值观,而这种价值观又与她们身上的妖性、兽性有很大的冲突,因而遭到了人类社会全面的诋毁。尽管她们成人后,做人很挣扎,也锐意进取,但是仍然不能完全成为人。关于佛这个层面,是我并非有能力触及的,只是法海这个人物是一个佛弟子、修行者。从这个僧人的角色身上,我们能够寻找到信仰的力量。除守戒外,由这个角色带来的是人生出路的探讨,生而为人智慧的开启。那么是否他能带领我们找到我们人生的出路?三种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灵智,代表了我们人类身上有的所谓的人性、妖性和佛性。但我们往往在三界之间穿梭游走,我们不想选择,但困惑其间。这是我改戏时候的思考。
    我怎么理解的青蛇,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只能说:青蛇,是我很佩服的女人,如果说她是“女人”的话。她是蛇妖,她有灵性,也有妖性。她不想追随人,不想走进家庭结构,她是在这个人类社会上,尽量完成自己的妖,努力见证着自己的认识。她保持着一种被教化后我们人身上少有的纯粹,她从知道欲、情、爱之后,便勇敢坚持了她认为的爱。青蛇,要的是纯粹的爱,她不要社会规范。而生为女人的我们,无法做到她那么彻底。所以,在改编中,我对青蛇在幻化女人时激烈地冲撞社会情感约定的勇敢开始“尊敬”和“钦佩”。青蛇,被世间人类摧毁得伤痕累累,但她活泼泼地呈现着她作为一个“纯粹女人”的生命力,她有着一份不受社会行为污染的灵性和清高。改编的过程,也是我稀罕青蛇的过程。我如果交到青蛇这样的女朋友,我会很爱护,珍惜这份未受“污染”的纯粹。就像国画《风尘三绝》中的那位带有侠义风范的女人,她的通达和对爱情的追随彻底的精神,是不能被俗世见容的,因为,没有与她匹配的世间男子。所以,她只能孤独地珍贵着。这样的女人,只能孤绝一生。男人不是觉着她不珍贵,男人能意识到,但大多没能力坚持。我不想批判男人,所以,在戏里,我让小青,爱上僧人法海。还好,我们起码能看到僧人的慈悲。由爱而变的大爱出现了。
    小说《青蛇》和话剧《青蛇》,最大的改变是在法海身上。我和李碧华对男性的看法不同。我没有直接跟李碧华谈到对男性的看法,但是从她的小说中看到,她对男性有一种看透和绝望,所以在女人对男人的看法上冷静而残酷。我的改编略有不同,法海作为佛弟子而能够认识到大爱,我在法海这个角色身上,保留了我对男人的期许。虽然,我同样认为男性生来是不懂爱的,这样说可能会得罪很多人,但这是个事实。法海修习佛法,能产生慈悲心和大爱,这是我在看透的情况下依然还有的希望。这是我和李先生的不同之处。
    对法海来说,他所追求的是世间大爱,而非男女之爱。男女之爱在他看来是小情小爱。男女之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法海,是寺庙方丈,他身上持有戒律。佛家戒律,僧人是不能有“小爱”的,小爱只能升华成大爱。如果上升不到大爱,贪图小爱贪欲,破了根本戒,就只能还俗。而如果转化成大爱,就高级了。慈悲生大爱,很难达到的境界;小爱是指“男女之爱”,如果能持续也很了不起。但当我们知道了欲和情之后,我们是否还能知道爱,哪怕是男女之爱也是很珍贵的。男女不单是情、欲和结婚之后的亲情,我们常说的爱情、亲情,都是在一个“情”上。那么“爱”是什么?我想知道“爱”是什么。     我觉得法海不懂俗世上讨论的俗世之爱。从小说里、从传说里,他没有男女之爱,僧人只可远观,不能享有。从“男女之爱”中升华出大爱、慈悲,从这个精神角度来说,诸多的法海,应该是懂“爱”的。
    前面说了男性由于生理结构的特点,应是不懂女人的“爱”的。男人的体质结构决定他们更希望占有,占有里面也有情、欲,而不是爱。这个说法很武断,但是真相。男人的爱是要女人来教化的,要女人与男人共修才能达到。我们遇到的有爱的男人大多是被女人教化出来的,还得是优秀女人的教化。
    现实生活中,青蛇像女人的年轻岁月,反叛、顽劣、愤怒、勇敢、对情感懵懂。所以,才会为一份情,飞蛾扑火,不顾世俗;而婚后的女人更趋向于白蛇,相夫教子、持家有道、维护家庭关系。不能简单地说女人是偏青蛇还是白蛇,其实两方都有,只是有所偏重。在话剧《青蛇》的最后一幕,许仙、法海、白蛇、青蛇都轮回到当代,转世为人再相遇。首先,我这个想法是给现代观众看的。“轮回”到当代的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因为不会有相同的长相,只是气质和眼神似曾相识。如果非要有当代的话,那么,诸多“许仙”会为与诸多“素贞”的感情付出很大代价。如果故事发展到当代,我希望看到许仙的进步。
    我逐渐开始喜欢我戏中的两个妖精,开始理解戏里的佛法、欲望以及放下欲望。妖精对于欲望的猛烈,妖精对于爱的坚持,妖精付出得更纯粹。受伤之后,素贞先放下,青蛇继续追寻她的爱,用她与法海的纠缠来说佛家的“有情”与“无情”。我试图打通人、妖、佛三界这个灵感指引,希望通过戏,寻找情欲之后的出路。
    我做《青蛇》最大的感悟是,像经历了一场大的恋爱,感受一下五百年轮回。我想放下情欲,清净身心。我想和观众探讨,做人本身的诸多情感难题。这个戏,有一些东方禅意精神,需要花时间去思索、感悟。写完这个戏,我想走几个禅宗祖庙,了解一下“禅”。(作者:田沁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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